接下来的“参观”更像一场随性的游荡。
    他带她路过档案室,指着那里面浩如烟海的卷宗:“这里头估计藏着巴黎一半人的秘密,和另一半人的胡说八道。”
    他甚至有闲心聊起这座建筑新古典主义的浮雕装饰,谈起战前某位常在这附近咖啡馆写作的哲学家,轻松得像个有些理想主义情怀的技术官僚。
    俞琬安静听着,可内心绷着的那根弦却半分都没松下来。
    他越是这样娓娓道来,万事毫不在乎的样子,就越像要为什么大事情做铺垫似的,她更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转着转着,竟又回到了君舍的办公室里去。明亮温暖的气息再次包裹上来。可不知怎么的,反倒让她更加不安了,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棕发男人脱下外套,随手搭在椅背上。
    “坐。”
    俞琬小心翼翼在沙发最边上坐下,离他远远的,只占了一小个角,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
    君舍已经走向角落的小酒柜,唇角含笑。“喝点什么?白兰地?还是热巧克力?”
    “热巧克力就好,谢谢。”她毫不犹豫选了听起来最安全的。
    女孩话音刚落,君舍的肩膀抖动了一下,似乎在无声地发笑。转身时,他手里已经多了两个马克杯,递给她的是冒着香甜热气的巧克力,而他自己那杯深色液体散发出的,则是咖啡与烈酒混合的醇厚气息。
    他在她对面的沙发坐下,长腿交迭,姿态舒展,像一头刚饱餐一顿的猫科动物。
    “如你所见,这栋大楼里,有很多面孔,而巴黎也有很多面。危险不是想象,它就在那儿,有形,有面孔,有手段,而让你看那些不愉快的……不是为了吓唬你。”
    俞琬双手捧着温暖的马克杯,小口小口啜饮着。甜腻的热流淌过喉咙,稍微驱散了寒意。她没接话,只是抬眼看着他。那双杏眼澄澈得很,映着他的身影,连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都照得分明。
    君舍被那干净得过分的眼睛看着不自在。
    在自己没察觉的时候,他声音放软了些。“现在,你还觉得,搬去塞勒夫街这个建议,是过于小心了吗?”
    这也是剧本的一部分,先震慑,再安抚,既展示文明,也让她看清黑暗,最后递上一个显而易见出路。每一步都算得精准,可此刻面对那双眼睛,他忽然觉得,好像漏了点什么。
    俞琬听着,捧着杯子的手却微微收紧了。脑海里瞬间闪过那些画面,浸血的病历本、墙上密密麻麻的通缉令……所有这些,最后都凝聚成眼前这个男人堪称温和的注视。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那气息颤巍巍的。
    “君舍上校,我……我都看见了,”她顿了顿,像是需要积攒力气,“那个地址,我会牢牢记住的。”
    她没有说“我接受了”,她说“我都看见了”。承认存在的危险,却依然紧握选择权——何时去,以何种心态去,仍没松口。
    冥顽不化的小兔…君舍眸光暗了暗。
    沉默了不知多久,久到女孩开始有些发怵,男人才突然放下杯子,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漫不经心的神色。
    “既然这样,再带你去看看最后一个地方。”
    他们下楼去,推开一道不起眼的内部小门,眼前豁然开朗,与那栋阴森的灰色巨兽仅仅一墙之隔的,是一幢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奥斯曼式公寓楼。
    “小女士想必是觉得,塞勒夫街那间房子太简陋了。”君舍的声音在前方响起,裹着一贯辨不出真假的歉意。
    他在二楼一扇门前停下来,门吱呀一声响,阳光刺得女孩下意识眯起眼。
    眼前是一间宽敞的客厅,整面墙都是玻璃,午后阳光将柚木地板铺成温暖的金色,靠窗位置,还有一个放着软榻和书架的小角落。
    温馨得几乎让人要卸下心防。
    “这里是第二个选择。”君舍语气随意得像在介绍一处朋友闲置的度假屋,“原本是为某些需要特殊安静环境的‘客人’准备的。”
    他走到窗边,指节轻轻叩了叩玻璃。“叁层防弹玻璃,不仅防子弹,也防爆炸冲击波,有独立发电机和储水系统,即使全城断电断水,也能自给自足两周。”
    说完,他转过身,摊了摊手,露出一个“希望这只是多余担心”的表情来。
    可俞琬的思绪却实在无法被这些“周到”所吸引,她的视线,不由自主被窗外的景象钉住了。
    楼前空地上,两个黑制服的卫兵像钉子一样矗立着,而对面,几乎触手可及的距离就是那栋灰色大楼。
    “很安全。”男人的声音像适时切入的默片画外音,“离总部近,双岗巡逻,两小时换岗一次,没人敢把主意打到这里。”
    可女孩的心却像被一只手给攥紧了。
    这实在是…太安全了,也太危险了,住在这里,就好像是小鸟专门在猫窝旁边筑巢似的,随时都有可能被一爪子掏掉,然后吃进嘴里去。
    就在这时,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从对面某个窗口飘了出来,吓得女孩浑身一僵,血液都像要凝固了。
    君舍的声音不知何时飘在耳畔,像是主人为邻居的失礼而致歉:“那是临时羁押询区,有时候,夜晚会有点……嘈杂。”
    他在不动声色地要她做选择。一个是相对自由的塞勒夫街,一个是眼前这个坚固无比,却犹如透明牢笼的可怕地方。
    “文医生。”君舍换了称呼。“盟军已经深入到四百公里之外,巴黎局势也已经恶化到,连我们内部人员的安全都无法完全保障。”
    接下来他说的话,让女孩小脸彻底失了血色。
    就在叁天前,十六区一位与纳粹有长期合作的诊所被投掷了燃烧弹,医生当时不在场,可诊所却烧成了废墟,两名行动不便的老年病人也丧生火海,而那间诊所,便是简报室影片里放的那一个。
    男人凑近了些,古龙水味道漫进鼻息来。
    “小女士,我欣赏,不,我尊敬你对病人的责任感。但请想一下,如果你出事,诊所里那些依赖着你的老人孩子,他们会怎么样?”
    “何况,你的安全,也是对克莱恩,对…所有关心你的人,最大的负责。”
    俞琬忽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耳边声音像隔着一层水,模糊却尖锐。
    他的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如果拒绝搬进一个“更安全的地方”,她就是置病人于不顾,也辜负克莱恩的嘱托,成了自私又任性的人。但是…搬到这里,和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朝夕相对?不、绝对不可以!
    可君舍现在,分明是不依不挠,要她立刻表态,如果不表态,指不定还能抛出什么更吓人的提议来。
    女孩声音不受控地发起抖来。
    “上校…这里,太…太正式了。也太…近了。”她艰难选择着词汇,“而且…”她声音低下去。
    仿佛印证什么似的,恰在此时,又一声哀嚎传来,比刚才更甚,身体先于意识做出反应,女孩赶忙后退半步,差点就撞上酒柜去。
    “我会做噩梦的。”她肩头缩了缩,“在这里,我恐怕连一个完整的觉都睡不好。是我…太胆小了,适应不了这么…重要的地方。”
    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彷彿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塞勒夫街的那个住所,我…我可以接受安排。”
    这小兔,果然是要激一激。君舍眼角终于绽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纹来,可下一秒,那笑意又凝住了。
    女孩仰着脸,用湿漉漉的黑眼睛望着他,“但是,请给我一点时间,好吗?至少一星期……不,十天。我得把诊所的病人安顿好,几个老病号需要转介给信得过的医生。我突然不见了,对他们来说……太不负责任了。”
    求老天爷再给她十天时间。
    克莱恩的回信应该快到了,至少也让她再等一等,看看这里的局势会不会松动些,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这样被一步步推着走的感觉,实在太被动,快让她喘不过气来了。
    君舍眸光微动。
    他看着她小心翼翼讨价还价的模样,像只竖起耳朵商量着如何存货过冬的小动物,急什么?胡萝卜就挂在眼前,小兔的迟早会一脚跳进笼子里去。
    “当然。”他从善如流,声音软得像哄孩子。“十天,足够?需要我派人协助吗?”
    “不用麻烦!”她拒绝得有点急,又赶紧放软声音,“我的病人认生……”
    ……
    门关上。君舍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那辆轿车缓缓驶离,他端起那杯掺了干邑的咖啡一饮而尽。酒精灼烧着喉咙,
    今天表现怎么样?他无声地问自己,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弧度来。
    蠢透了,奥托。心底那个冷眼旁观的声音毫不留情地讥讽。你今天活像只开屏的雄孔雀,恨不得把所有的羽毛,不管是光鲜的还是血腥的,都抖露出来给她看。
    你到底急着证明什么?能保护她,还是能摧毁她?结果,差点被那软绵绵的的小爪子,挠得心浮气躁,乱了章法。
    下一秒,棕发男人却烦躁地捏了捏眉心,强压下那股横冲直撞的情绪。但至少,小兔点头了,虽然只退了一步,但终究是又挪了挪爪子。
    同一时刻,回程的轿车里。
    阴天下的巴黎陷入一种朦胧的灰蓝色,像一张正在显影的底片似的。
    车窗上映出女孩苍白的脸,她知道,自己刚刚用“同意去塞乐夫街”,换来了堪堪十天的缓冲期。
    巴黎的街景走马灯似的后退着,路灯、行人、咖啡馆的招牌……都模糊成一幅正在褪色的油画。而某个瞬间,她忽然感觉,自己也被拖向这幅油画中最深不可测的阴影里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侧过头,努力把脸颊贴上车窗,玻璃的寒意丝丝渗入皮肤,让混乱的思绪稍感清明些。
    今天的君舍太复杂了,无数个矛盾的碎片,拼凑成一个让她完全看不懂的人。他做这些,真的仅仅是因为克莱恩那通电话吗?
    那把沉甸甸的钥匙……到底是通向安全,还是通向其他什么地方,问题一个接一个,没有答案。
    ———————
    圣马丁街小诊所
    俞琬对着账本,视线却总有些发飘。
    赤字是一回事,真正压得她透不过气的是别的东西,墙上的日历撕一张少一张,离那个“之期十天”越来越近。还有…已经第四天了,她每天去邮局查,却还是没收到克莱恩的回信。
    女孩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忽然间觉得这午后的阳光也是冷的,照在积灰的地板上,白惨惨一片,没半分暖意。
    这念头刚落,门轴发出一声呻吟来,不是正常的推门声,倒更像是有人用身体倚着门板,虚弱地滑进来的。一股冷风涌进来,还裹挟着街面湿漉漉的灰尘味。
    “文……”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进来。
    俞琬抬起头,手里的铅笔差点滚到地上。
    是利达。但……几乎让人认不出来了。那个在红磨坊舞台上像火焰般旋转,笑起来带着西西里阳光般温暖的女孩,此刻像被巴黎连日的阴雨彻底浇透了。
    她裹着一件羊毛大衣,头发随意挽着,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双手紧紧抱在胸前,仿佛很怕冷,最让人揪心的是她的咳嗽声。
    空洞,短促,每咳一声,单薄的身体就瑟缩一下,眼泪被震得快要迸出来,脸也涨得通红通红的。
    “快进来!”俞琬几乎是把她半抱半拖地拉进诊所去,触手之处,隔着粗呢大衣都能感到异常滚烫的体温——这是发烧了。

章节目录

情迷1942(二战德国)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欲望社只为原作者JCYoung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JCYoung并收藏情迷1942(二战德国)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