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文官打扮、却目光阴鸷的大学士范文程,正背着手,站在距离射击位约二十步外的一个木制观察台旁,全神贯注地盯着士兵们的每一个动作。
    他面容清瘦,眉头紧锁,显示出极大的关注与压力。
    “装药!”
    一名负责指挥的汉军旗军官下令。
    一名白甲兵熟练地从腰间皮囊中倒出预先称量好的黑火药,从枪口倒入,然后用通条轻轻捣实。
    接着放入铅子,再次捣实。
    最后,他将击锤扳到待击发位置,并将药池盖打开,倒入少许引火药。
    整个装填过程,比使用火绳枪简化了不少,但比起明军训练有素的射手,依然显得缓慢和笨拙。
    更重要的是,他们只得到了枪,并未得到明军已开始小范围使用的纸壳定装弹药技术,因此装填步骤并未得到本质简化。
    “瞄准!放!”
    军官再次下令。
    “砰!”
    一声略显沉闷的巨响,枪口喷出一股浓烟。
    远处五十步外的木制人形靶旁边约一尺远的土地上,溅起一小团尘土。
    “偏右一尺!”
    观察的军官报出结果。
    范文程的眉头没有舒展,但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如释重负的光芒。
    偏了没关系,关键是能打响!
    能打响,就意味着仿制在核心机括上取得了突破!
    要知道,三个多月前,造办处呈上的第一支“成功”仿制品,在试射时直接炸膛,险些伤及试枪的工匠。
    第二支则根本无法击发,哑火率十之八九。
    眼前这支,虽然精度堪忧,但至少能稳定地发射弹丸了,这已经是巨大的“进步”。
    “继续!测速!”
    范文程沉声命令,声音有些沙哑。
    他深知明军燧发枪的恐怖不仅在于其不惧风雨,更在于其惊人的射速,他要看看,自家仿制的这东西,究竟能有多快。
    “嗻!”
    军官领命,催促士兵再次装填。
    汗水从试射士兵的额头滑落,他深吸一口气,重复着繁琐的装填步骤:倒药、捣实、装弹、再捣实、上火药、扳击锤
    每一个动作都力求准确,但速度明显快不起来。
    “砰!”
    第二枪响起,依然偏离靶心。
    “砰!”
    第三枪,偏得更远。
    士兵咬牙坚持,努力加快速度。
    然而,缺乏定装弹药和长期训练形成的肌肉记忆,使得他的装填速度始终无法提升。
    一分钟下来,他只堪堪射击了五次。
    就在他准备进行第六次装填,将通条用力捣下时——
    “轰!!!”
    一声远比之前射击响亮得多、也恐怖得多的爆响猛然炸开!伴随着大量硝烟和飞溅的火星,那支仿制燧发枪的枪管中部,竟然猛地炸裂开来!扭曲的熟铁片和灼热的枪机零件四散飞射!
    “啊!”
    射击的士兵惨叫一声,尽管在最后关头他凭借老兵的直觉猛地将头脸和持枪的手臂向侧面避开,未被主要的破片击中,但爆炸的气浪和少数碎屑依然将他掀翻在地,手臂和脸颊被划出数道血口,火辣辣地疼。
    手中的残枪也脱手飞出,枪管扭曲,彻底报废。
    “保护大人!”
    一旁的护卫反应迅速,立刻拔刀上前,将范文程护在身后。
    范文程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惊得后退两步,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
    他顾不上仪态,急步上前查看。
    只见那名士兵满脸是血,被人搀扶起来,虽无性命之忧,但显然受伤不轻。而那支寄托了他不少希望的仿制火枪,已成一堆废铁。
    “又又炸膛了”
    范文程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顶门,太阳穴突突直跳,头疼欲裂。
    精度差、射速慢也就罢了,如今竟连最基本的安全性都无法保证!这玩意儿若是装备部队,在战场上关键时刻炸膛,非但杀不了敌,反而会害死自己人,引起军队哗变都有可能!
    “废物!一群废物!”
    范文程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也不知是在骂造枪的工匠,还是在骂这不争气的“成果”。
    他花费无数钱粮,调集汉人工匠甚至重金“请”来个别据说懂行的西洋传教士,结果就造出这等不堪用的东西?
    明军的燧发枪,在战场上如同死神镰刀,为何自己仿制的就如此不济?
    就在范文程心中焦灼、脸色铁青地思忖着该如何向摄政王交待,以及接下来该如何改进时,靶场入口处,一阵沉稳而有力的脚步声传来。
    护卫们立刻察觉,纷纷按刀转身,但随即又放松下来,躬身行礼。
    范文程闻声回头,只见一名身着石青色常服袍、外罩琵琶襟马褂、头戴暖帽的中年男子,在一队精锐巴牙喇的簇拥下,缓步走入靶场。
    来人面容清矍,目光锐利如鹰,虽然看似闲庭信步,但每一步都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正是当今大清国的实际主宰:
    和硕睿亲王、摄政王多尔衮。
    多尔衮的目光淡淡扫过一片狼藉的靶场、受伤的士兵、以及那支炸裂的残枪,最后落在了脸色难看的范文程身上。
    说来也巧,今日清晨,摄政王多尔衮在宫中处理完几件不算紧要的政务后,忽觉胸中有些烦闷。
    或许是连日来关于朝鲜方面粮草输送迟缓的奏报,或许是南边明军防线异常安静带来的莫名压力,也或许.是那个远在边镇、却如同一根骨鲠在喉的名字:豪格。
    总而言之,他感觉非常不舒服。
    随后他屏退了大部分随从,只带着一队贴身巴牙喇护卫,信步走出皇宫,在盛京内城的街巷间随意走走,透透气,也想理一理纷乱的思绪。
    盛京虽是“都城”,但规模建制远不能与明朝的京城相比,建筑也多显粗犷。
    不知不觉,多尔衮便踱到了靠近西城门的区域。
    这里相对僻静,设有几处官署和工坊,兵器造办处便坐落于此。
    他本无特意视察此处的打算,正欲转向他处,就在此刻——
    “轰!!!”
    一声沉闷而突兀的爆响,猛地从造办处高墙内传来,惊起了附近树梢上的几只乌鸦,扑棱棱地飞向天空。
    “保护王爷!”
    护卫统领阿哈出反应极快,一个箭步挡在多尔衮身前,其余巴牙喇“唰”地一声拔刀出鞘,迅速围成一个保护圈,鹰隼般的目光扫视四周,神色高度紧张。
    在这盛京城内,竟有如此巨响,由不得他们不疑心是刺杀或袭击。
    多尔衮也是眉头一皱,但他久经战阵,瞬间判断出这声音并非弓弩或火铳射击的脆响,更像是.某种东西内部爆裂的闷响。
    他抬手制止了护卫们过于紧张的反应,沉声道:
    “莫慌,听声音,似是火器炸膛,去看看。”
    两名侍卫立刻领命,因为就在旁边,所以不多时便返回禀报:
    “禀王爷,声响确是从造办处靶场内传出,似乎是试射新火器时出了岔子。”
    “哦?新火器?”
    多尔衮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他想起了范文程前些日子禀报过的、关于仿制明军燧发枪的进展。
    看来,进展并不顺利。
    他略一沉吟,对阿哈出吩咐道:
    “走,进去看看。”
    “嗻!”
    一行人径直走向造办处大门。
    守门的兵丁见是摄政王驾到,吓得魂飞魄散,慌忙跪地开门。
    多尔衮步履沉稳,穿过前院,循着隐约的人声和淡淡的硝烟味,径直来到了后面的靶场。
    当他踏入靶场时,看到的正是范文程脸色铁青、对着地上炸裂的残枪和受伤士兵皱眉不语,而一众工匠、军官惶惶不安的场景。
    众人的注意力原本都在事故现场,直到一名眼尖的戈什哈瞥见入口来人,低呼一声“王爷!”,所有人才惊觉回头,见是多尔衮亲临,顿时哗啦啦跪倒一片。
    “奴才叩见王爷!”
    “臣等参见摄政王!”
    范文程在转头看到多尔衮身影的刹那,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仿制火器一事,是他力主并亲自督办,王爷寄予厚望,也拨付了不少钱粮。
    如今非但未见成功,反而在王爷“偶然”驾临时发生如此严重的炸膛事故,还伤了人!这简直是办事不力,徒耗国帑,甚至可扣上“贻误军机”的罪名!
    以摄政王平日的严苛,自己今日怕是难逃一番斥责,甚至更重的处罚!
    想到这里,范文程的心直往下沉,跪在地上的身躯都微微发颤。
    然而,出乎范文程以及在场所有人意料的是,多尔衮并没有立刻发作。
    他锐利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炸裂的火枪、地上的血迹、受伤的士兵、噤若寒蝉的工匠,最后落在脸色苍白的范文程身上。
    那目光中,有审视,有深思,却唯独没有预料中的雷霆震怒。
    多尔衮向前走了几步,来到范文程面前,竟然微微弯下腰,亲手虚扶了一下,声音出奇地平和,甚至还带着一丝理解般的宽慰:
    “范先生,请起,诸位,都平身吧。”
    范文程愣了一瞬,才在身旁同僚的小心搀扶下颤巍巍地站起身,依旧深深躬着腰,不敢直视多尔衮,声音干涩地回道:
    “臣……臣办事不力,酿成事故,惊扰王驾,臣罪该万死!请王爷责罚!”
    多尔衮摆了摆手,语气依旧平淡:
    “范先生不必过于自责,这火器研制,本就是水磨功夫,急不得,想那南蛮子鼓捣出这燧发枪,岂是一朝一夕之功?定然也是经历了无数次失败,耗费了无数钱粮工匠,才得了今日之利。”
    “我大清于此道本无根基,全赖仿制摸索,失败多一些,炸膛几次,也是在所难免,可以理解。”
    这番话,如同甘霖洒在范文程焦灼的心田。
    他猛地抬起头,望向多尔衮,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感激。
    他本以为会迎来疾风暴雨,没想到却是这般体谅与宽容。
    一时间,这位以智谋深沉著称的汉臣,竟有些眼眶发热,喉头哽咽,再次深深一揖:
    “王爷.王爷如此体恤下情,宽宏大量,臣.臣感激涕零,无以为报!必当竭尽全力,早日攻克难关,以报王爷知遇之恩!”
    多尔衮微微颔,不再多言,转而走向那名被搀扶到一旁、简单包扎了伤口,依旧惊魂未定的试射士兵。
    那士兵见王爷朝自己走来,吓得又想跪下,却被多尔衮抬手止住。
    “伤得如何?可还撑得住?”
    多尔衮看着士兵脸上、手臂上渗血的布条,语气温和地问道。
    那士兵不过是个普通旗丁,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能得摄政王亲自垂询伤势?激动得浑身发抖,话都说不利索了:
    “回回王爷话!奴才.奴才皮糙肉厚,这点小伤不得事!多谢王爷关心!多谢王爷!”
    他挣扎着想挺直身体,以示无恙。
    多尔衮伸手,轻轻拍了拍他没有受伤的那侧肩膀,这个简单的动作让士兵更是受宠若惊。
    “嗯,没事就好,你是在为我大清试枪,是立功,也是冒险,有功当赏。”
    他转过头,对身后的阿哈出吩咐道:
    “记下,赏他白银一百两,好生医治,伤愈后调拨个好差事。”
    “嗻!”
    阿哈出应道。
    “奴才.奴才谢王爷天恩!王爷千岁!千岁!”
    那士兵闻言,激动得热泪盈眶,不顾伤势就要磕头,被旁边的同伴赶紧扶住。
    一百两白银,对他而言无异于巨款,更难得的是这份来自最高统治者的“体恤”与“记功”,足以让他在同袍中吹嘘一辈子了。
    摄政王真是贤王啊!
    很快,便有专门的医官上前,小心地将他搀扶下去,送往医治。
    处理完士兵,多尔衮的目光再次转向那堆跪在地上、抖如筛糠的汉人工匠。
    他们才是直接负责制造的匠人,事故的“直接责任人”,为首的老匠头,更是面如死灰,知道今日恐怕在劫难逃。
    范文程见状,连忙上前两步,对着那群工匠语气转厉,既是质问,也带着几分在王爷面前表露自己并非毫无管束的意味:
    “尔等怎么回事?本官三令五申,务求稳妥,上次炸膛之后是如何交代的?为何今日只试射不足六发,便又炸膛?尔等今日若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休怪本官无情!”
    很明显,范文程是真的生气了!(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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