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从那片深沉的、温暖的黑暗中缓缓浮起,如同潜水者从极深的海底升向水面。没有挣扎,没有窒息感,只有一种缓慢而平稳的剥离。
    秦天睁开了眼睛。
    臥室里很安静,只有空调微弱运行的声响。晨曦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几道清晰的光带,空气中的尘埃在光柱中缓缓飞舞。
    他没有立刻动弹,也没有像经歷过往那些惨烈梦境后那样,猛地坐起,心悸喘息,或是被悲伤和恐惧淹没。这一次,没有泪水,没有怒吼,甚至没有明显的情绪波动。
    他只是静静地躺著,目光投向窗外那越来越亮的天光,眼神平静得近乎空旷。
    宿主的“死亡”体验,那最终时刻的平静与释然,仿佛一种奇异的馈赠,残留在了他的感知深处。那不是终结的感觉,而更像是一种……交付与完成。一种沉重的担子终於被放下后的虚脱,却也是安寧。
    他缓缓坐起身,动作有些迟缓,却並非因为疲惫,而是一种沉浸在巨大余韵中的怔忡。全身的肌肉不再酸痛,心跳平稳,呼吸悠长。那种来自地底深处的窒息感、飢饿感、冰冷感,似乎都隨著宿主意识的消散而一同远去了。
    他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
    清晨的阳光瞬间涌入,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眼,凝视著楼下逐渐甦醒的城市。车辆开始穿梭,行人步履匆匆,早餐摊冒著热气——一个充满生机的、和平的日常世界。
    他的目光掠过这一切,却仿佛穿透了这些表象,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
    他看到的不再是与他无关的、甚至有些隔阂的平凡生活。
    他看到的是——代价。
    是无数个像宿主那样,在黑暗中坚守、在焦土上衝锋、最终悄然倒下的生命,用他们无法看到的明天,换来的今天。
    是无数封永远无法送达的、浸血的家书所寄託的思念,最终化作了这片土地上看似寻常的炊烟与繁华。
    一种明悟,如同这清晨的阳光,缓慢而坚定地照彻了他的心扉。
    他转身,走到书桌前。那本用来书写繁体日记的、纸张发黄的本子静静躺在那里。
    他拿起笔,没有犹豫,也没有过多的情绪渲染,只是用一种极其平和的、近乎记录史实般的笔触,在新的一页上,写下了两行字:
    “他们牺牲,是为守护
    我倖存,是为铭记。”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每一个字都显得沉重而稳固,不再是之前那种沉浸在痛苦感官中的碎片化描摹,而是沉淀之后得出的核心认知。
    他倖存下来,不是为了重复他们的痛苦,不是为了被噩梦吞噬,甚至不仅仅是为了感同身受他们的牺牲。
    他倖存下来,是为了记住。
    记住他们是谁。记住他们为何而战。记住他们经歷了什么。记住他们守护了什么。
    这份“铭记”,本身就是一种责任,一种对牺牲意义的承接,也是一种自我救赎的方式。
    写完这两行字,他放下了笔。心中那片因无数次死亡和毁灭而留下的荒芜废墟,似乎被注入了一种新的、平静却坚韧的力量。他开始意识到,与这些记忆和创伤对抗、试图消除或逃避它们,是徒劳的,甚至是对那些经歷的褻瀆。
    他需要一种新的方式与它们共存。
    他想起了李医生。
    《熔炉》的末尾,从史达林格勒的极致毁灭中归来后,他曾一度崩溃,被强烈的ptsd症状折磨,一度被建议住院观察(当时接触的是医院的刘医生)。出院后是李医生继续接手了他的长期心理治疗。李医生尝试用各种方法帮助他“缓解症状”、“减少噩梦”、“重建安全感”,本质上,治疗的目的是儘可能“消除”创伤带来的影响,让他回归“正常”生活。
    但此刻,秦天明白了,那条路或许並不完全適合他。这些经歷已经成为了他的一部分,无法剥离,也不应被剥离。
    他拿起手机,找到了李医生的號码。手指在拨號键上停顿了片刻,然后坚定地按了下去。
    电话响了几声后被接起,那边传来李医生温和而专业的声音:“喂,你好。”
    “李医生,您好。我是秦天。”秦天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带著一丝罕见的沉稳。
    “秦天?”李医生的语气里有一丝惊讶,似乎没料到他会主动打电话来,而且声音状態听起来与之前几次复诊时的压抑焦虑截然不同,“你好。最近感觉怎么样?上次开的药……”
    “药我还在按时吃,谢谢您。”秦天打断了他,语气礼貌却坚定,“李医生,我打电话来,是想和您说,我可能需要调整一下我们治疗的方向。”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似乎在谨慎地评估:“调整方向?你是指……”
    秦天深吸一口气,清晰地表达出自己思考后的决定:“我觉得,我可能不需要再执著於如何『消除』那些噩梦和记忆,或者如何让自己变得『正常』。我经歷了它们,它们就是我的一部分。我现在更需要学习的,是如何与它们共存。”
    他顿了顿,继续道,声音更加坚定:“如何带著这些记忆和感受活下去,而不是试图把它们从我的脑子里赶出去。如何让它们……不再只是伤害我的东西。”
    电话那端是长久的沉默。李医生显然被秦天这番话震惊了。这完全超出了常规创伤治疗的理念框架。通常的治疗目標都是减轻症状,帮助患者远离创伤触发点,而秦天提出的,却是要主动接纳甚至整合创伤。
    “秦天,”李医生的声音变得非常严肃,“我理解你的想法,但这非常……不寻常,甚至有些冒险。与创伤共存意味著你要持续地面对它,这可能会带来更大的痛苦,甚至……”
    “我知道可能有风险。”秦天平静地接过话,“但我已经试过了另一种方式。逃避、抗拒、试图忘记……它们只会让我更痛苦,更分裂。就像在第五卷最后,我差点彻底崩溃。现在,我走到了另一个极端,我想试试面对它,承载它。”
    他想起坑道中战士们面对绝对劣势时的选择——不是逃离,而是坚守。他现在需要的,也是一种精神上的“坚守”。
    “我需要的不是忘记坑道里的缺氧,而是记住空气的珍贵。不是忘记那些死亡,而是理解他们牺牲的价值。我不是要回到创伤里,我是要……带著它留下的印记,继续往前走。”
    李医生在电话那头深吸了一口气。作为专业人士,他必须对患者这种“激进”的想法提出警告和引导,但另一方面,他又能清晰地感觉到,电话那头的秦天,语气中的那种平静和確定,是过去治疗中从未出现过的。这不是病態的偏执,而更像是一种……悟透后的清醒。
    “秦天,这需要非常强大的內心力量和正確的引导方法,绝不是简单的『硬扛』。”李医生谨慎地说,“如果你確定想尝试这个方向,我们需要制定非常周密的新方案,过程可能会很艰难,你可能会反覆……”
    “我明白。”秦天回答,“我愿意尝试。我希望您能帮我,不是帮我忘记,而是帮我学会如何『带著』它们生活下去。”
    又是一阵沉默后,李医生终於说道:“好吧。既然你如此坚持……那我们下次会谈,就重点討论这个新方向。我需要你做好心理准备,这绝不轻鬆。”
    “谢谢您,李医生。我会做好准备。”秦天的语气中透露出感激,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坚定。
    掛断电话,秦天再次望向窗外。
    阳光更加明亮了,彻底驱散了晨雾。
    他知道,觉醒並不意味著痛苦消失。而是他终於找到了与痛苦对视的勇气,以及背负著它继续前行的意义。
    从纯粹的受害者,到被迫的承受者,再到主动的铭记者与承载者。
    他的路,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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