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4章 噬人
    晨雾未散,山间清冷。
    赵承明离开后,张云起已毫无睡意。
    他一个人坐在篝火旁抽烟喝茶,一直等到天色慢慢转亮,见露营地满目的狼藉,瓜果空瓶烧烤签子等垃圾在草地上扔的到处都是的,实在有碍观瞻。
    闲着没什么事,张云起起身拿了两个大编织袋把卫生搞了,尤其是那些不可降解的塑料瓶子和袋子。
    现在黑麋峰虽然只是一处未开发的处女地,名声不显,但再过二十年,这里会升级成为国家森林公园。
    搞完卫生,张云起把袋子放在路边,等下午下山再带走。
    他又回到篝火旁,烧水泡茶。
    李雨菲从帐篷出来,见张云起一个人坐在篝火旁,怔了怔,随后回到帐篷里抱了一条还有些许余温的毛毯递给张云起,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你从四点到现在都是一个人守夜?山上气温低,不要感冒。”
    张云起点点头,说好。
    过了会儿,他说道:“赵承明下山了,趁着天黑走的。”
    “为什么不等天亮?”
    “这个问题我也问了他,他说可能你再也不想见到他了。他不想早上起来碰面的时候,让你感觉到尴尬。”
    这或许是那个少年人最后的温柔。
    李雨菲沉默着,四下夜风呼啸,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过了很久,她说道:“昨天是我有些过分了。”
    张云起往火堆添柴,笑道:“也不是,男的都这样吧,成长总在某一瞬间,但为了这一瞬间,他已经整整花了三年。”
    李雨菲抬头看向天空,天空将亮未亮,有三两颗梅子样的星星,她说道:“这句话,好像适合好多好多人。”
    张云起点了点头。
    他拿了一块木材扔进篝火里,火势又大了些许,驱赶着山野里的寒意,只是在晨雾中他忽然察觉到侧面的一颗老樟树后,有身影晃动,喊了一声:“谁在那里?”
    老樟树后探出个小脑袋,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
    小女孩扎了两个歪辫子,小脸蛋红扑扑的,身上是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裙子,膝盖处打了很多补丁,肩膀上有个小背篓,里面装了镰刀和草绳,张云起注意到她粗糙黢黑的小手里捧着个东西,用桐树叶包着的。
    小女孩见张云起目光盯着她,退后了两步,声音怯生生的:“我,我找昨天给我苹果的大姐姐。”
    李雨菲已经认出了这个小女孩,笑着起身走过去,问:“小妹妹,你要找我吗?”
    女孩低低的“嗯”了一声,她迟疑着走近,把手里面的桐叶包递给李雨菲:“这个给你,大姐姐。”
    李雨菲接到手里,打开桐树叶,里面是三个拳头大小的烤红薯,红薯表皮焦黑。
    小女孩似乎是怕眼前的漂亮姐姐不喜欢,勾着小脑袋,声音更显得怯生:“用灶灰煨的,黑黑的……”
    张云起也走了过来,他拿了一个焦黑的红薯掰开,露出金黄色肉瓤,冒着热气,糖汁凝结成焦糖状,散发出一股柴火灶煨特有的香气。
    “应该很好吃。”张云起把剥开的红薯递给李雨菲,她咬了一小口:“真好吃,谢谢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认同是治愈世间一切自卑的良药,对小孩尤甚。小女孩红扑扑的小脸蛋一下子就展露出笑容,胆子似乎大了些:“我叫山娃,爷爷给我取得名字。”
    李雨菲笑:“山娃?山里的娃娃?”
    女孩重重点头,声音脆甜脆甜的:“嗯!爷爷说我是山里长大的孩子。”
    张云起也吃了半个烤红薯,确实很像他小时候在云溪村的田地里煨的那种味道,不过他注意到这个小女孩赤脚穿塑料凉鞋,脚踝处有很多被茅草划伤的红痕。他一下子就想起当年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在山上捡柴火的小春兰。
    “你爸爸妈妈呢?”
    “爷爷说爸爸妈妈去了好远好远的地方,要等我长大以后才会回来呢。”
    山娃说这句话的时候,那双纯净的眼睛里满载着童真。李雨菲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漂亮的眼眸里浮动着别样的情绪:“你住哪里,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山娃指向半山腰处一间破破烂烂的土胚茅房:“在那边,爷爷去镇上买化肥去了,我要烧猪食和放羊,所以就早起了。”
    “山娃,你在这里等姐姐一下。”
    李雨菲伸手摸了摸小女孩的脑袋,转身回了帐篷里,再出来时,她手里已经提了一大袋子的零食和水果:“这个给你。”
    山娃盯着那一袋子她见都没见过的高档零食,眼睛就再也挪不开了。这个世界上又有哪个小孩能拒绝零食呢?更不消说这样一个深山穷地里的孤苦小孩!但山娃最后还是出人意外地低着头摇了摇:“爷爷说,不能老拿别人的东西……”
    李雨菲蹲在小女孩身前,脸上带笑,声音很温柔:“这不是拿,这是我们换的。你的烤红薯可宝贵了,姐姐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甜的烤红薯呢。”
    “真的吗?”
    “谁骗人谁是小狗。”
    “那,好。”山娃想了想,接过了一袋子零食,然后隙开嘴巴笑,很灿烂,一口洁白牙齿亮晶晶的:“谢谢大姐姐!还有,大哥哥……”
    这时候太阳已经从东边的天际升起。
    霞光万道,洞穿高高在上的冰冷云层,普照着人间大地,这个凡俗的世界也渐渐有了温暖浮动。
    小女孩山娃离开后,李雨菲心情好上不少,三个原汁原味的农家煨红薯,她吃了一小半,剩下的张云起全干了,算是早餐。
    时间尚早,两人又骑着自行车沿依云水库逛了一圈。
    旭日东升,白云游走。
    依云水库波光粼粼,青绿的坡头披满了暖色的光。
    张云起跟在女孩的身后,看着她纤纤细细的背影,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想起了多年前在江川上学时的某个午后,女孩也是这样骑车走在去学校的路上,盛夏暖风里,单车的铃铛声清脆作响,裙摆蹁跹,小脸上的笑容仿佛在阳光下定格。
    时间改变了太多东西,但有些瞬间,仿佛从未远去。
    两人逛了一圈,回到营地的时候,大家伙儿已经三三两两从帐篷里爬起来了。一个睡眼朦胧,看着干干净净的帐外营地,还有点没反应过来,但没人在意是谁搞了卫生。
    陆远舟正在刷牙漱口,看着张云起和李雨菲两人骑着自行车从依云水库回来,女孩脸上笑容是他从没有见过的。
    他吐了口漱口水,里面有血迹。
    今天是活动的最后一天。
    行程是中午搞野炊,下午打道回府。
    黑麋峰北坡有一条溪谷,当地人俗称松针坪,环境优美,又近溪水,柴火也很容易捡,是小资们享受户外生活畅谈人生理想的绝佳地点。
    他们中午的野炊就定在这里。
    野炊分成了三个小组,每组大概八九号人,打三口土灶大家分开煮,男生们负责体力活,搬石头垒灶,捡柴火,打溪水。女生们洗菜切菜,铺野餐布。
    李雨菲洗菜的时候,忽然看着那个叫做山娃的女孩子站在松树林坡上向她招手,甜甜的叫唤着大姐姐。
    自打早上见过一面后,山娃胆子大了不老少。李雨菲似乎也很喜欢这个小女孩,笑着招招手叫她下来一起玩。
    其他几个女同学对这个深山小女娃充满了好奇,在溪水边围着山娃叽叽哇哇的,问她几岁了?上学没有?平时玩些什么?山里有什么好吃好玩的……
    山娃和这群城里大姐姐说着话,但眼到手到,一直帮着洗各种菜,她手脚麻利,择菜、剥蒜、刮姜,动作又快又熟练。这个才八岁的纯真小女孩,让这群女大学生们又是汗颜又是心酸。
    宋君羡和周鼎川负责打溪水。
    张云起和金圣泽、陆远舟三人找了个垒灶和生火做饭的活。
    马如龙和贺临负责拣柴火,这哥俩都是里津城里人,少有机会下农村,现在进了林子,欢脱的很,各种爬树掏鸟窝,惊起林间鸡儿一片。
    只是张云起和金圣泽都把灶垒好了,也没见到这哥俩回来的身影。
    李雨菲走过来,用纸巾擦了擦湿漉漉的手:“云起,等下山娃跟我们一起吃,她就在松树坡那边放羊,现在赶羊回棚去了。”
    张云起笑着说行。
    这时候旁边的陆远舟接话道:“雨菲,刚才听见你们讲话,那个女孩子看着身世挺可怜的,好像是个和爷爷相依为命的孤儿?”
    李雨菲看了陆远舟一眼,点点头。
    张云起也接话说道:“陆总猜得不错,而且从小没念过书。”
    陆远舟侧头看向了张云起,笑:“要不张总我们各出一半资金,赞助她念书?”
    张云起没想到陆远舟在李雨菲面前半点公子哥风范都没有,实在叫人失望:“这个倒没问题,但陆总你确定吗?这个逼我本来是想让给你装的。”
    陆远舟被噎给半死。
    金圣泽勾着脑袋忍不住笑。
    陆远舟向来没有在嘴巴上认过输,正要开口回击张云起,这时背后忽然传来一阵惊恐尖叫声。
    张云起侧头,就看见马如龙和贺临哥俩鬼哭狼嚎着从松树林里跑出来。
    他们的身后,有一条褐黄色的烟柱!
    张云起仔细一看,他奶奶的个仙人板板!全都是马蜂,而且像是本地黑尾胡蜂,数量恐怕有几千之多,嗡嗡地叫唤着,在阳光下照射下,翅膀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像一条腾飞的巨蟒,追着马如龙的屁股朝他们席卷而来。
    这是真捅了马蜂窝!
    张云起立马意识到了危险,这玩意真不是开玩笑的,号称杀人蜂,性情凶猛,攻击性和毒性远超蜜蜂,在蜇人后大多会将毒刺缩回,可再次蜇人,危险性极高,毒液能够引发严重溶血、心肌损伤、肝功能障碍,甚至短时间内诱发过敏性休克。人被蜇后会产生过敏性昏迷,如果救治不及时,就会因呼吸系统或肾脏系统衰竭而死亡!
    捅了这个马蜂窝的马如龙一边狂跑一边大叫,但速度远远比不了他的本家,忽然就惨叫一声倒地,然后被马蜂的集群攻击,他的脖子、手臂瞬间鼓起十几个红疱。
    旁边的贺临捂脸翻滚,声嘶力竭地哭喊着:“眼睛!我眼睛看不见了!”
    张云起想都没想,脱了外套一把将李雨菲罩住,拉起她三两步跳进溪边水里,随后大声喊:“大家快蹲下!靠近溪边的跳进水里!不要反击,用衣物遮盖裸露部位!”
    他话还没说话,成千上万只蜂群已经分兵,扑向各个方面的人群,现场顿时乱成一团,四下逃散,哭喊声此起彼伏,有人听到张云起的话,用衣服包头趴地,死死捂住口鼻,抖成一团;有人惊慌失措地挥舞手臂试图驱赶,反而招致更猛烈的攻击,惨叫着往更远处的树林里乱窜。
    陆远舟逃跑时摔进草丛里,脸上被连蜇三下,瞬间肿成馒头,但他抬头就看到李雨菲被张云起护在身下,几乎抱在了一起,他忽然咬了咬牙,冲向溪边草丛。
    那里长着一人多高的芒草,陆远舟抓住一大把,然后顶着马蜂,三五两下编成一个火把一样的大草束,尾端留散,同时嘴里大喊道:“女生们躲好!男生们起来用火烧!马蜂最怕烟!”
    烟熏马峰是90年代常见土法,效果奇佳!陆远舟顶着马蜂攻击,从裤兜掏出打火机,点燃草束根部,尽管那张英俊的脸蛋已经变成了猪头,但他依然举着燃烧的草束,义无反顾地朝蜂群密集处猛冲而去!
    动作是潇洒的!
    行为是英勇的!
    效果是惊人的!
    果然,那些马蜂被浓烟一熏,攻势顿时大乱,像一团被狂风搅散的黑雾,不少马蜂晕头转向的撞向地面或四散飞逃。
    其他男生见了,纷纷有样学样,就近抓起干草枯枝,有的用打火机,有的干脆引燃了脱下的外套,一时间火光与浓烟在营地四周接连冒起。
    张云起本来埋着头在躲避马蜂。
    他听见动静,抬起了头,就看到大家都已经在点火烧烟。
    数十年的人生阅历和农村山野生活经验,让他立马想到了什么,那一瞬间脸都白了,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大吼:“尼玛的大傻逼!周围都是松针!别挥火把!”
    他的声音瞬间被马蜂嗡嗡声淹没。
    大家都在全神贯注对付马蜂,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掩盖了他的喊声,其实即便是位置较近的男生听见了,带着不理解的表情放下火把,也来不及了。
    黑麋峰到处都是参天大树,枯枝烂叶多年沉积,尤其是松树下常年堆积着半腐殖的松针层,最厚的地方能够达到半米多高,混生着各类易燃的芒草和枯蕨,这又是个大夏天,已经连续晴旱了几周,湿度极低,几近一点就着。
    张云起让李雨菲蹲着别动!
    他从溪水边拔腿狂冲过来,一边喊一边抢夺火把,但是他发现已经没有用了,刚才有七八个人烧烟熏赶马蜂,再怎么小心都会溅出火星子的,更何况是这么惊险的时刻,大家的脑子都已经被马蜂搅成了一团乱麻,手里的火把也挥舞的像一团乱麻!
    火星四溅!
    所以,眼下这已经不是概率问题,而是注定要发生的灾难。
    张云起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四溅的火星,落到了周边树下极度干燥的松针层上,引起阴燃,但白烟很快就冒了出来,“轰”的一声,火苗瞬间窜起。
    不是哪一个地方冒烟起火。
    张云起睁大的眼眶里,倒映着至少有四五处几乎同时窜起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松针和枯草,火势就像活物般迅速连成一片,朝着更茂密的松林扑去。
    浓烟冲天而起,如噬人巨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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